当我们给孩子读绘本时，我们在希冀什么?
孩子们有没有完全读懂故事，并不那么重要。与其看懂了故事却没有留下什么印象，还不如看不太懂却在心里留下一点什么。只要孩子们把这点“什么”长久留存心间，终有一天，他们会明白其中的含义。
在大海的角落里生活着一群小鱼，大家都是红色的，只有一只是黑色的。有一天，一只凶猛的金枪鱼吃掉了所有的小红鱼，只有小黑鱼逃走了。他孤身一人在海底漂泊流浪，遇到了各种各种珍奇的生物，被神奇有趣的海底世界震撼，渐渐不再感到害怕。
有一天，他遇到另一群小红鱼，但他们却因为害怕大鱼而躲在礁石后面。于是，小黑鱼想了一个办法，让大家游在一起，变成海底最大的鱼。等大家游得像一条大鱼了，小黑鱼又忽然想到：“我来当眼睛。”
就这样，他们从此自由自在地在海底游来游去，把大鱼都吓跑了。
这是美国绘本大师李欧=李奥尼的代表作《小黑鱼》的故事。很简单，听了令人不禁莞尔。如果抱着教育孩子念头，可能我们会说故事讲的是团结协作有多么重要，但是略一思考，又觉得故事的意味似乎远不止于此。
越仔细看绘本，这种感觉越强烈。书中篇幅最多的是描绘小黑鱼失去伙伴后，独自在海底漂泊的情景，在全书十四幅场景占到七幅，以小黑鱼的视角展现了神奇美丽又可怕的海底世界。但是随着绘本一页页翻过去，我们会感觉小黑鱼渐渐不再感到孤独无助，而是不由自主地被这个美丽的世界吸引。
试想一下，如果不是因遭遇可怕的意外而落单，小黑鱼可能永远不会好好看看自己生活的世界。海洋是什么样的？除了凶猛的金枪鱼，还有什么？他自己是什么样的，又该怎样生活在这个海底世界？广袤的世界，孤独的漂泊，面对庞大的异类和渺小的自己，小黑鱼开始思考自己是谁，并慢慢树立了自我。这些发生内心的变化看似微不足道，却在后面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。
当成长后的小黑鱼遇到另一群小红鱼，他变得勇敢了，不仅开朗地邀请对方一起出去看世界，还想出了战胜大鱼的办法。但是这个故事了不起的地方在于，它并没有仅仅停留在很多小鱼可以组成一条大鱼的安排，而是画龙点睛般地给出一个了不起的结局。小黑鱼说：“我来当眼睛。”
看到这里，我们会忍不住惊叹。这是一个结局上的出乎意料，也是故事主旨的微妙揭示。小黑鱼显然是忽然想到自己可以当眼睛的。因为大家都是红色的，游成一条鱼的形状很容易，大鱼们会觉得“啊，这是一条红色的鱼”，但只有他是黑色的，没办法和大家融为一体，那他怎么办？自信起来的小黑鱼立刻就想到了，他可以成为那只眼睛。就这样，原本显得多余的小黑鱼，变成了这条红色大鱼不可或缺的一部分。
这个结局令人不由得会心微笑。作者李欧=李奥尼的用意也很清楚了。就像他曾说过的，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”，不管你多么地渺小，多么地微不足道。就算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，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，不是什么坏事，说不定恰恰是好事，你可以凭借自己的独特之处，成为与众不同又不可或缺的人。
小黑鱼的朋友们也都有类似的成长经历。比如独自采集精神食粮、有诗人情怀的“田鼠阿佛”，坚持直立行走、敢于与众不同的“鳄鱼哥尼流”，一心想要成为别人的小老鼠亚历山大，没有自己的颜色的变色龙，梦想拥有“世界上最大的房子”的小蜗牛，渴望去高高的围墙那边看看的蒂莉，总觉得自己是别人身上的“一小块儿”的小不点佩泽提诺，谎称自己是国王的西奥多。
他们每一个人都在经历了梦想和挫败之后，开始认识自我，渐渐懂得肯定自己，接纳真实的自己。而他们在此过程中遇到的所有问题，不论是如何与人相处、如何面对逆境、如何找到适合自己的方向、如何看待自己的缺陷等等，这些每一个孩子在成长过程中都会遇到的问题，都可以归结到如何认识自我这一根本问题上。只有正确认识自我，才能树立自信，懂得自尊和尊重他人。
仔细看李欧=李奥尼的作品就会发现，他所有的绘本似乎都在追问同一个问题：“我是谁？”我是一个怎样的人？怎样看待自己？我要做一个怎样的人？关于自我认知的问题，李欧=李奥尼曾说过，“如果个人无法找到答案，那么整个社会也无法解答。这个社会最大的悲剧就是，存在那些对自我缺乏认知的人。只有知道自己是谁的人，才能以宽容之心去参与社会活动。没有这种自觉意识的人是危险的”。事实上，李欧=李奥尼自己一生都在践行这种认知。
李欧=李奥尼1910年出生于荷兰阿姆斯特丹，从小成长于意大利热那亚。他出身一个富裕的犹太裔家庭，从小受到现代绘画熏陶。用他自己的话说，“现代绘画对我来说不是作为知识学会的，而是以更自然的方式感受到的”，比如他经常被带到现代美术馆，听家人谈论“说起现代绘画所存在的问题嘛……”之类的学术理论。这些体验带给他的影响，使他坚信儿童教育就应该以这种亲身参与、自由自在、润物细无声的方式进行，也确立了他独特的讲故事方式。他总是以一个生动有趣的故事为载体，融入自己对生命的深刻思考，却一点儿也不说教、不灌输，而且以小动物为主角，能让孩子们毫无阻碍地进入情节之中，体验角色的心情，获得属于自己的感悟。
二战爆发后，身为犹太裔的李欧=李奥尼被迫逃亡美国，开始作为设计师、画家和雕塑家的工作。他很快获得巨大成功，扬名广告设计行业，在印刷界、杂志界担任要职，并在《财富》周刊担任了十年的设计总监。他还多次在欧洲、日本和美国举办自己的个人画展、设计展，曾经担任美国平面造型艺术学会的主席，出任国际设计大会的主席。此外，还有一堆数不过来的头衔。然而，1962年，正值事业巅峰期的李欧=李奥尼忽然决定离开美国，返回从小长大的地方意大利热那亚，签约一个天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小杂志社做设计。与他在美国的收入相比，新工作的工资微乎其微。李奥尼身边的人很震惊，觉得这家伙脑子出问题了吗？朋友们劝他，如果他对留在美国有什么不满，大家尽可以去改善，没必要非得离开。但他丝毫不为所动，并清楚地给出了自己理由。
他说：“在意大利长大的我，无法接受终老在美国的现实。人类和万物一样终会腐朽，不过所谓腐朽，不仅意味着死亡，也包含着生长，是生的象征。……我决心回意大利，不是为了比过去更幸福。这样的心情很难用语言表达清楚，但我隐约感到这是一种对生命的礼节。我想和心中的宇宙对视一次。这是非常私人的事。从公众转向个人的过程中，我有一种负罪感。但是朝着这个方向前进，在浩瀚的宇宙中孤独站立，这是我的选择，又不仅仅是我自己的选择。你明白吗？”
“对生命的礼节”，“和心中的宇宙对视”，“在浩瀚的宇宙中孤独站立”，李欧=李奥尼的思考令人震撼，几乎达到了哲学家的高度。仰望苍穹，陷入沉思，是哲学最朴素的开端。在这方面，笛卡尔无疑是所有哲学家中思考最深入的。当面对浩瀚无垠的宇宙，每一个个体的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感到畏惧不安。我是谁？我存在吗？如果存在，我又该怎样仅凭自己的力量活在天地之间？笛卡尔的答案是“我思故我在”。因为此刻不容置疑的“我思”，我们才有了自我。而这个微不足道的自我，却是我们唯一可以确信的坚实可靠的东西，也是我们面对这个广袤世界的起点。关于自我的思考，素来是哲学沉思的核心问题。
正因为有这些深刻的哲学沉思，李欧=李奥尼才能创作出这些令人叹止、享誉世界的绘本，成为绘本领域的里程碑式人物。他一生获得的荣耀和肯定数不胜数。曾四度获得美国绘本最高奖凯迪克奖，并囊括德国绘本大奖、《纽约时报》年度优秀绘本等多项国际奖项，被誉为20世纪的伊索。连《纽约时报》也不吝溢美：“如果绘本是我们这个时代一种新的视觉艺术，那么李欧=李奥尼就是这种风格的大师。”
难得的是，尽管作品中藏着如此深刻丰富的思想，但这些绘本读起来一点儿也不费解，每个人都可以从中获得自己的感悟。实际上，李欧=李奥尼对看绘本的孩子格外宽容，大概只有对个体独特性有着深刻认同的人，才会这样宽容，同时又满怀美好的憧憬和期待。他说：“对于四五岁的孩子，要让他们明白隐藏在故事背后的道理是不可能的，但这点并不重要。因为孩子们可能会觉得这个故事很好玩，会觉得这只小黑鱼好像和我一样啊。”
事实上，孩子们有没有完全读懂故事，并不那么重要。与其看懂了故事却没有留下什么印象，还不如看不太懂却在心里留下一点什么。只要孩子们把这点“什么”长久留存心间，长大以后，他们自然会去思考，如果感到疑惑就会去更广泛深入地阅读，终有一天，他们会明白其中的含义。童年时代心里留下的疑问，可以在人生成长过程中提供自我认知的线索。相比被人直接告知和灌输，通过长久的思考自己体会到东西，才更深刻，也更有利于启发心智，发掘自我。
对孩子来说，童年时代的这种感性体验越多，留下的“一点什么”越多，藏在心里的线索就越多。这些东西不是知识，不是乏味的“知道”，而是切身的体会和感知。就像在幼小的心灵播下思考的种子，幼年时体会越深、感受越丰富，那些种子将来越容易在成长过程中自行萌发。
而成长过程就像土壤。正如《纳尼亚传奇》的作者C.S.刘易斯所说的，我们不是脱离幼年时代，成为少男少女，然后又脱离少年时代，成为青年，最终成人，这其实不是成长，只是一种变化而已。真正的成长是在幼年时代的基础上建立少年时代，在此基础上再积累青春期和青年期。当长大成人的时候，心里就会像树的年轮一样重叠着过往的时间和经验。年轮里积累的东西就像丰饶的土壤，滋养青少年的心灵，让童年时代埋下的种子生根发芽、枝繁叶茂，直到长成参天大树，构建起坚实的自我和健全的人格。这样成长起来的人才是真正的成年人。有属于自己的内在的价值标准，不会轻易受外在世界影响，就算遭遇挫折也不会怀疑、否定自我，就像内心有一座坚不可摧的城堡，可以仅靠自己找到内心的安宁和幸福。
所有这一切，都是李欧=李奥尼创作绘本时对孩子们的美好希冀吧。
家长感悟(限不少于20字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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